天下大勢分分合合,滄海桑田。如今這天下三十六州以關河為界,南北對峙。南邊是中原正統漢人王朝梁國,北邊是游牧民族胡契人建立的丹支國。
可惜關河以北十七州,曾是漢人中原腹地,無數文人騷客賦詩讚頌的河山。幾十年前江山易主,已經是胡契人的地盤。
雖然梁國的士兵戰力與來自草原的胡契人相差甚遠,可隔著一道關河天塹,胡契人又不善水戰,兩邊多年來還算相安無事。誰料天有不測風雲,一年四季波濤洶湧的關河,今年遭逢百年難遇的寒冬,流經涼州,宇州的河段均冰封起來。
這可樂壞了胡契人,他們揮師南下踏過平地一般的關河,不過十天就佔領了涼州府城和下轄的十餘縣,再十天又侵吞了大半個宇州,直指南都而來。
這種人間動蕩,四百多歲的惡鬼賀思慕早就來來回回看了不知多少,人間太平盛世也好,亂世殺伐也好,對惡鬼來說其實沒太多區別。而她對這些戰事了如指掌,乃是因為她的一個嗜好。
她是個挑食的惡鬼,唯愛吃瀕死之人,且不吃病死之輩。於是食物選擇的範圍十分狹窄,唯有戰場上最常見。
所以哪裡打了仗,對她而言便如宴席開場,她定欣然奔往。
原本她手頭上有點事情,胡契人大敗梁軍連下兩州時她沒趕上。事情處理得差不多時,風光無限的胡契人卻在涼州吃了大虧,被大梁軍隊奇襲擊敗,甚至來不及與宇州的丹支軍隊匯合,就直接被打回了關河以北。
大約是不能死心就這麼把吃進去的肉吐出來,胡契人從涼州撤退時屠了涼州府城,半數百姓死於屠刀之下,便是之前賀思慕遇見的那一幕。
賀思慕撐著下巴轉著手裡的玉墜,等著榻上那個小傢伙醒過來。
涼州太守被胡契人所殺,府邸空置,那小將軍便暫時住在太守府中,她這副身體暈倒後也被安頓在太守府的一處院子里,暈了一個白天剛剛才恢復過來。
小將軍倒也是個細心的人,真的按照她暈倒前的囑託把屍體堆里的小傢伙救了,跟她安頓在同一個院子里。只是這孩子睡了許久,也沒受什麼大傷,就是不見醒。
門上傳來兩聲敲門聲,賀思慕的請進還沒說出口,門便被大力地打開,可見門外是個沒耐心的主兒。
一個身著明光鎧的女武將走進來,她以紫巾束著高馬尾,眉眼凌厲英氣,頗像男子。她右手端著個食盒,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坐在桌邊的賀思慕,便把食盒放在桌上,說話的語氣平淡。
「醒了?大夫看過你,你和你弟弟是疲勞過度並無大礙,待你弟弟醒過來你們便離府去罷。」
離府?
還沒打聽到小將軍的事,她這休沐剛剛找到的一點兒趣味,怎能就這麼喪失?
賀思慕牽住女武將的手,露出個傾慕的少女神情,流利道:「姐姐英姿颯爽,雖為女子卻能在軍中為將,我好生羨慕,敢問姐姐姓名?」
女武將低頭看著賀思慕,上挑的鳳目含著銳利眼神,簡短道:「孟晚。」
她沒有反問賀思慕的名字,燈火搖曳間神情冷淡,明顯是想及早結束對話。
然而賀思慕沒有給她機會,拉著孟晚袖子的手攥得死緊,面不改色道:「幸會,民女名叫賀小小。如今我和弟弟身體虛弱,想在府中多休息些時日,可否請姐姐稟告將軍大人,通融一下?啊對了,不知今日救我的將軍大人,姓甚名誰啊?」
孟晚眯起眼睛,她原本眼神就凌厲,此刻更像是帶著刀刃。她慢慢低下頭直視著賀思慕的眼睛,彷彿要扒開她這層皮看到她的真身似的。賀思慕避也不避,眼帶笑意。
「你不對勁。」孟晚這麼說道。
「哦?哪裡不對勁?」
「哪裡都不對勁。涼州屠城,你弟弟昏迷不醒,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害怕?」
賀思慕偏過頭,好整以暇道:「孟姐姐怎麼知道我不害怕?我害怕起來也就這樣。再說涼州屠城那般的地獄,我和弟弟都活下來了,如今將軍大人猶如天神降臨,我們不更應該安心?」
孟晚反手攥住賀思慕的手腕,聲音沉下去:「我的直覺從來沒出錯過,你不是什麼好人。你為什麼要接近我們將軍?你是不是……」
賀思慕眸光閃爍,含笑看著孟晚。
「你是不是……裴國公的人?」
……啥?什麼國公?
賀思慕迷惑一瞬,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:「姐姐你在說什麼?這是什麼勞什子的國公,我聽都沒聽過。」
雖說從剛剛開始她沒有一句真話,但是這句話卻是千真萬確的。
人間再怎麼位高權重的官宦貴族,與她有什麼關係?
位高權重者又不會特別好吃,她可不像鬿鬼殿主晏柯那般,專挑手握權柄的官員下口。
孟晚顯然不相信她的話,她鬆了賀思慕的手腕,狠厲道:「我不管你打的什麼主意,趁早放棄!我們公子是何等的出身,何等的才華?不過是天性赤誠無所防備,才叫你們這些小人陷害,險些毀了前途!現在不是在朝廷,而是在戰場,我便是豁出命去也不會讓你再傷我們公子一根汗毛!」
孟晚這一番義正言辭慷慨激昂,倒讓賀思慕頗為無言以對,只覺劈頭蓋臉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鍋。
但是孟晚的話讓她回憶起給她遞帕子的那雙手,那雙指甲修剪整齊,白皙修長,然而傷痕纍纍的手。
看起來應該是拿筆的,不該是上戰場的手。
聽孟晚喊那小將軍公子,想來那小將軍還不是將軍的時候,他們就已經認識了。
「聽你這麼一說,將軍大人還挺慘的?」
「你少裝……」
孟晚正欲說話的時候,只聽見一聲清亮的腹鳴音響起。她們二人轉頭看去,便見旁邊床榻上的小傢伙不知何時醒了過來,專註地看著她們二人——之間的那個飯盒。
睡了一天一夜的薛沉英,是被飯菜的香味熏醒的。
賀思慕看著面前這個狼吞虎咽吃著晚飯的小孩,安慰道:「慢點吃,沒人跟你搶,你說你八歲,叫……」
「薛……沉英……」小孩嘴裡含著一堆飯,含糊不清地說道。
「啊,那我就叫你沉英好了。」
「好……姐姐你是誰啊……我爹去哪兒了啊?」
賀思慕想了想,不忍心打斷他進食的好興緻,便道:「我叫賀小小,你爹嘛,你先吃完飯我再告訴你。」
沉英點點頭,小臉又埋進了飯碗里。
賀思慕撐著下巴,心想這小子倒是毫無戒心,和飯最親。
孟晚軍務繁忙,撂下狠話後便走了,留了幾個人看著院子。沉英一心只關心飯,孟晚前腳剛走,他便呲溜下地跑到桌前,問賀思慕他可不可以吃這些東西。
於是現在他正埋首狼吞虎咽中,賀思慕撐著下巴看著他發光的眼睛,漫不經心道:「香嗎?好吃嗎?」
「香!好吃!」沉英嘴裡鼓鼓囊囊,他忙裡偷閒看了眼隨便扒拉飯菜的賀思慕,道:「姐姐……你不喜歡嗎?」
「啊……談不上喜歡,也談不上不喜歡……」賀思慕有一搭沒一搭,完成任務似的夾著碗里的飯菜。
橫豎惡鬼沒味覺,是吃不出來味道的。當然人肉和魂火也並不美味,飽腹罷了。
這麼一看,做鬼倒是十分凄涼。
沉英終於填滿了肚子,他放下碗打了個大大的飽嗝,一雙大眼睛眨巴著看向賀思慕。
「謝謝小小姐,我吃飽了,我爹在哪裡呀?」
賀思慕上下打量著他。這孩子穿的粗布衣服,打了許多拙劣的補丁,家境定然十分貧寒,而且這補丁粗糙的針腳,說不定是他父親給他縫的。照這樣說,他母親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。
這孩子雖然瘦弱,幸而但長相還算周正,圓圓的一張小臉和圓圓的眼睛,有幾分憨憨的可愛。
「除了你父親之外,你在這世上還有什麼親人嗎,母親、祖父母、外祖父母、姑姑伯伯之類?」賀思慕問道。
沉英老老實實地搖頭,他耷拉下腦袋,說道:「家裡的親人大多都沒了,就我和父親相依為命。」
賀思慕揉揉額角,這孩子看起來魂火挺齊全,怎麼這倒霉運氣都趕上缺魂火的了。
「那你還記得,你暈倒前發生什麼了嗎?」
沉英愣了愣,他似乎抗拒回想那些場景,臉上血色盡褪。他拉住賀思慕的手說道:「壞人……壞人在不停地殺人……我爹……我爹他被……捅了肚子……他流了好多血……」
可算是想起來了。
賀思慕任他拉著她的手搖晃,平淡而認真地說道:「你爹已經死了,明日我帶你去給他下葬。」
聽到「死了」這兩個字,沉英的眼睛頃刻睜大,然後癟了癟嘴,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,慌亂又委屈。
「真的嗎?姐姐你想想辦法……我爹還能活過來嗎?我爹以前也被鐮刀割傷過,腿上好大的口子,他流了好多血……但是後來郎中來了……他就不流血了……還能下地幹活兒呢……早先我娘還在的時候,就說受點兒小傷沒關係的……小磕小絆人人都有……」
這孩子越慌話越多,邊說邊哭,邊哭邊說,好像嘴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一串串話往外蹦。從爹說到娘再說到爺爺奶奶外公外婆,彷彿非得搜腸刮肚,找到一點能證明他父親被一刀捅穿肚子還能不死的方法。
賀思慕就靜靜地看著他,也不說話也不動作,只是看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語無倫次,聲音越來越小。
最後沉英停下話頭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啞著嗓子說道:「我爹說……人死不能復生,是真的嗎?」
這次賀思慕終於說話了,她點點頭,說道:「是真的。」
沉英的眼睛顫了顫,倒也不哭了,只是一派茫然。
「那姐姐你是誰呢?」
「你父親對我有一飯之恩,既然你並無親眷,我會照顧你一陣,把你託付給一個好人家的。」
沉英蔫蔫地搖搖頭,又點點頭,他沒來由地小聲說:「我爹說我總是哭鼻子,一點兒也不像個男子漢。」
賀思慕摸摸他的頭,道:「我爹娘死的時候,我可是鬧了個天翻地覆,若是能哭定然比你哭得還凶。你比我那時候已經爭氣多了。」